十月下旬，《我跟爸爸的約定》在北京開拍。導演穆秋雲是電影界的老前輩，有很多著名的作品。他今年七十二歲，多數時間在家種花養鳥，偶爾出來拍幾部戲，屬於半退隱狀態。

開機儀式上大家才頭一次見到他本人，他穿著灰色的中山裝，雪白的頭發整齊地梳到腦後，整個人看起來挺有精神，一直笑呵呵的，是個挺和氣的老爺子。

劇組的人都特別尊敬穆秋雲，把他當活化石捧著。

穆秋雲沒把自己當老人家看待，心氣十分平和。他生活挺有規律，每天早晨五點起來，先在院子裏打一套太極拳，然後七點準時吃早飯，七點半開工。

劇組租了個四合院拍戲，院子裏種著些花草，還養了一籠子信鴿。每天早晚放鴿子飛出去，鴿哨回響在風裏，讓人感覺安寧平靜，好像這就是自己幾十年如一日的生活。

唐峰在戲裏是個落拓不羈的藝術家，劇組提前通知他把頭發和胡子留起來，到時候給他做造型。

唐峰之前在家宅著就有點不修邊幅了，又留了一個月的頭發，隨手一抓就能揪住一大撮。到了劇組，造型師給他把頭發燙了，又修了頭發和胡子。他額前一片偏分的淩亂劉海，腦後隨意地紮著個小辮子，胡子修飾的挺精致，很有點雅痞風範。

林河是個普通的老師形象，穿西裝，戴著銀邊眼鏡，挺文雅的個小夥子。編劇笑著說你演的是個處女座，有點潔癖還挺愛操心，有空對著鏡子找找感覺啊。

林河演老師還好。唐峰覺得演這個戲對自己是個挑戰。他還沒結婚，更沒孩子，頭一次演人家爸爸真有點不適應。

唐峰的兒子在劇裏叫小多，是個七歲的小男孩，據說家學淵源，琴棋書畫樣樣精通，因此格外成熟穩重，一副小大人的模樣。

唐峰雖然不太適應這種關系，不過以他這個年紀，在老家有這麽大個孩子也不是不可能。

他跟小多在片場見了面。他看著小多，小多看著他，兩人僵持了一會兒，唐峰覺得自己應該表現的和善一點。他還沒開口，小多率先打破了沈默，喊道：“爸爸。”

唐峰剛喝了一口水，噗地一聲噴了。

小多被噴了滿臉水，哭著走了。

唐峰覺得自己太笨拙了，滿腔的慈父之情不知道該如何輸出。他去問林河怎麽辦，林河說：“哄小孩還不容易？給他買點禮物，陪他玩，耐心聽他說話就成了。”

唐峰去買了幾根波板糖揣著，在片場到處找自己的幹兒子。小多一看到他就捂著臉往別人身後躲，顯然是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傷害。

唐峰蹲在地上跟小多視線齊平，把波板糖遞過去，道：“是叔叔不好，我跟你賠禮道歉。”

小多接過來，有點嫌棄地說：“小女孩兒才吃這個，我是男子漢。”

唐峰笑道：“那男子漢喜歡什麽東西？”

小多說了一大堆唐峰聽不懂的名詞，他茫然道：“有的賣嗎？”

小多道：“小賣部就有。”

唐峰松了口氣，道：“好，咱們去買。”

他領著小多的手出去，回來的時候，小多騎在他脖子上，左手提著一大包玩具，右手拿著一根大號的炸魷魚，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，顯然已經被收買了。

唐峰沒多久就跟小多混熟了，加上有穆秋雲指導，開頭的幾場戲拍的挺順利。

唐峰作為著名畫家，受人追捧，春風得意。小多去看畫展，停在畫前問他：“爸爸，你教我畫畫好嗎？我也想成為像你一樣厲害的人。”

唐峰說：“好，爸爸來教你。只要你肯努力，將來一定會成為大畫家。”

小多十分高興，伸出手來說：“拉鉤。”

唐峰跟他小拇指拉了勾，大拇指蓋上章，還親了他額頭一口。小多笑成了一朵花，此時的他還是個挺幸福的小男孩。

半個月後，唐峰出了車禍，右手骨折，被送進了醫院。

拆了石膏之後，唐峰發現他的右手不能夠自由地活動了。他拿起筆，畫筆在他手裏一直發抖。他右臂僵硬，試圖畫了幾筆，發現線條扭曲，完全不受他的控制。他煩躁地把畫筆和顏料一股腦摔在了地上。

門開了，妻子擔憂地看著他，說：“你還好嗎？”

唐峰註視著畫布上扭曲的線條，沒有說話。

妻子走過來，想安慰他。唐峰喃喃道：“我完了，我徹底廢了。”

妻子從身後抱住他，溫柔地說：“別著急，你會好起來的。”

唐峰沈默著。窗邊垂著厚重的窗簾，只有幾縷光線照進來，落在畫布上。他們站在陰影裏，陰郁的氣息蔓延開來。光明仿佛離他們很近，卻照在扭曲的現實上。

他失去作畫的能力了。

戲拍了一周，穆秋雲說唐峰是個挺用功的演員，投入角色很快，說他身上有種專註的精神特別難得。唐峰得到了前輩的認可，有點惶恐，也挺高興。

穆秋雲誇唐峰只是順便，主要還是覺得林河性格謙虛隨和，特別合他心意。他拍戲的時候，林河常在一邊看。穆秋雲發現他對導演的工作有興趣，便把分鏡的本子拿給他看。林河看的十分認真，拿了個小本子記了點心得體會，還依照自己的想法設計了幾個分鏡。

穆秋雲拿過他的小本子翻了翻，看了他設計的分鏡，笑著說：“小夥子還挺有想法的。你做這麽多作業，是想當導演麽？”

林河有點不好意思，說：“我喜歡拍電影。不過我學歷不夠，文化水平太低了。”

穆秋雲笑道：“我們那個年代的人，科班出身的導演不多，都是從當學徒過來的。我七七年參加高考，那年都三十歲了，這不是也成才了嗎。你年紀輕輕的，想學習就去學，沒必要瞻前顧後的。”

林河若有所思。穆秋雲說：“人生是你自己的，想怎麽活就怎麽活。我看你還挺有天賦的，要是需要幫助，隨時可以聯系我。”

林河受了他的鼓勵，心裏湧出了些活力，整個人都比從前自信了。

這天拍到林河飾演的班主任開家長會，小多的父親醉酒在家，孩子的母親因為對丈夫失望，離開了家庭。沒人來參加小多的家長會。林河詢問起來，小多含糊其辭，沒有回答父母為什麽不來。

周末林河上門去家訪，發現小多的家裏垃圾堆成了山，屋裏散發著一股酒臭。

唐峰躺在畫室裏，一動不動的，像個死人。

林河嚇了一跳，還以為出了人命。唐峰倒出一口氣打了個呼嚕，原來是睡著了。

這時候小多買了煎餅果子回來，另一只手裏提著一大包方便面。他頭不梳臉不洗，小小年紀的，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。

小多見了班主任，有點驚訝，立正打了個隊禮，說：“老師好，您來幹什麽？”

林河一腳踩在個礦泉水瓶子上，咯吱一聲響，把唐峰吵醒了。林河說：“我來家訪。”

唐峰揉著眼爬起來。小多把桌上的酒瓶子收拾起來扔到垃圾桶裏，把煎餅果子和方便面放下，說：“爸爸，該吃飯了。”

唐峰認出了班主任，上前跟他握手，說：“林老師你好。”

林河勉強跟這個噴著酒氣的人握了手，嚴肅地問他昨天開家長會為什麽沒去，又問孩子的母親去哪兒了。唐峰覺得這些問題都太紮心，一概沒有回答。

小多在林河身後悄悄拉他衣角，說：“老師，別問了，爸爸和媽媽吵架了，媽媽要等氣消了才會回來。”

唐峰燒水給林河泡茶，請他坐下。林河撥開幾件衣服坐在沙發上，屁股底下嗷的一聲響，他嚇了一跳，伸手摸出個尖叫雞來。

唐峰訓斥道：“讓你別亂扔東西你不聽，硌著人了吧！趕緊拿走。”

小多悻悻地把玩具拿回自己的房間。林河環顧四周，覺得唐峰沒資格嫌棄兒子邋遢，他這個生存環境已經可以被評為年度邋遢之王了。

唐峰在林河譴責的目光下，意識到自己家裏的衛生狀況堪憂。他默默地把垃圾收拾了，又把臟衣服扔進洗衣機裏，開始轟隆隆地洗衣服。

小多坐在沙發上啃煎餅果子。唐峰拿出兩個盒裝牛奶就往微波爐裏塞。林河眼疾手快給他奪過來了，說：“密封包裝的食品不能放微波爐加熱，會炸的你不知道？”

唐峰一臉茫然，說：“是嗎？”

林河真是服了他氣了，去廚房找了個微波爐專用的碗，把牛奶打開倒進去熱了，給他們父子倆一人倒了一杯。

廁所裏的洗衣機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，像是一頭瀕死的怪獸發出的呻/吟。

林河過去一看，洗衣機裏頭塞的滿滿的，滾筒都轉不動了。洗衣機裏冒出大量的白色泡沫，不斷地往外湧。林河趕緊按了暫停鍵，詫異道：“你放了多少洗衣粉？”

唐峰說：“半包。”想了想又解釋道，“怕洗不幹凈。”

林河簡直有點震驚了。他打開蓋子，把衣服掏出來一半，把泡沫水放掉一大半，然後重新加水，分批把衣服洗了。

這期間唐峰一直在旁邊看著，心悅誠服地說：“林老師真厲害，什麽都會幹。”

林河想起自己是個老師不是家政服務員了。他怒道：“你做家長得有點責任心。我不管你工作上出了什麽問題，但是不能影響到孩子的學習和生活。小多最近的狀態很不好，成績一直下滑，跟同學的關系也不太好……”

唐峰聽他念經，表情十分麻木。他已經對生活失去希望了。他的妻子都走了，林河說什麽對他都沒有作用。

林河臭罵了他一頓，小多擔心地站在門口看他們，眼神可憐巴巴的。林河心裏有點難受，嘆了口氣道：“不能老吃方便面。你買點菜去，中午好好給孩子做頓飯。”

唐峰沒說什麽，穿上外套，捎著垃圾出了門。片刻他買了點青菜、豆腐還有兩斤排骨回來。林河說：“這就對了，認真生活，好好做飯。”

唐峰說：“我不會做飯。”

小多證實道：“他不會。他只會泡方便面和下速凍水餃。”

林河有點崩潰了。他把唐峰推進廚房，讓他系上圍裙，說：“我教你。先把排骨放鍋裏用水泵一下，冒了血沫就撈出來。然後切蔥姜蒜熗鍋，把排骨放進去，加水和醬油、白糖、八角、陳皮還有山楂燉四十分鐘……”

唐峰在他的指導下做了紅燒排骨，素炒了個小白菜，又燜了一鍋米飯。三個人圍著熱氣騰騰的飯菜，感覺還挺不錯。唐峰從床底下掏出一瓶二鍋頭，擰開蓋子準備喝。林河一把搶過來給他扔進垃圾桶裏去了。

唐峰有點惱火，說：“你幹什麽？”

林河面無表情地看著他，說：“你這樣一天到晚喝酒，怎麽照顧孩子？”

唐峰沈默良久，覺得自己理虧，低下頭開始扒白米飯。小多也不喜歡唐峰喝酒，悄悄在桌子下頭跟林河比大拇指。林河給他夾了塊排骨，說：“多吃點肉，你正長身體呢。”

小多自從母親走了，就沒吃過這麽豐盛的飯菜，心中對林河充滿了崇拜和感激，恨不得他天天來家訪。

林河則覺得他們父子二人的家簡直就是個漩渦，一腳踩進來就被卷到一個荒謬的世界裏去了，簡直突破了他的想象。

吃了中午飯，林河告辭出來。唐峰對他十分感激，握著他的手說：“感謝林老師，有空常來。”

林河臉色鐵青，心想：“放心吧，我再也不來了。”

導演喊哢，說：“挺好，小多表現的特別好。小唐和林河也很好，配合的很默契，繼續保持。”

穆秋雲拍戲外松內緊，一個鏡頭拍七八條不過是常事。他說藝術的事急不得，就算是兒童劇，也得對得起小觀眾。

他還說演員之間必須互相信任，得有整體觀念。要是大夥兒誰也不服誰，凈想著怎麽壓對方一頭，拍出來的作品能好看嗎？

他說著表揚唐峰跟林河的這種關系就不錯，心態上能夠互相成就，這樣就很好。

唐峰和林河互看一眼，被誇的有點不好意思，都咧嘴笑了。

這天唐峰起得早，在旅館下頭散步，碰上了正在打太極拳的穆秋雲。穆秋雲正帶著林河打太極拳，長聲道：“白鶴亮翅——”

林河學的有模有樣，見了唐峰，喊道：“你也一起來啊。”

唐峰沒什麽事，便跟在老爺子後頭，從白鶴亮翅學到海底針，後頭的實在記不住了。他悄悄問林河：“你都會了嗎？”

林河搖了搖頭。穆秋雲打完一套二十四式太極拳，閉目片刻，道：“記不住沒關系，天天練就記住了。”

老爺子打完拳去吃早飯了。唐峰問林河學了多久了。林河說昨天剛開始，今天你就來了。兩人聊著天去吃了飯，早飯後繼續拍攝。情節進行到林河再度家訪，發現唐峰死性不改，於是帶上孩子拽上他，三個人一起去公園鍛煉。

林老師身體力行地帶他們鍛煉了兩天，之後忙於工作就不再參與了，但是揚言一個月後要驗收他們鍛煉的成果。

小多遵照老師的囑咐，每天六點鐘叫唐峰起床，拽著他出去跑圈，有空就拉著他一起鍛煉。唐峰舉大啞鈴，小多舉小啞鈴，兩個人一起捏握力器。有兒子陪著覆健，他的精神狀態漸漸好起來了，把酒也戒了，生活開始往好的方向轉變。

穆秋雲給林河推薦了幾本學習導演的書目。林河都買回來了，看得挺認真。

他沒事就在賓館裏看電影。屋裏拉著窗簾，黑漆漆的，光從屏幕上散發出來，照在他的臉上。他的神情專註，像個認真的孩子。

唐峰陪著他看電影，有時候坐在他旁邊就睡著了，醒來的時候，發現林河還在看。林河這個樣子對他來說有些陌生。他好像站在遙不可及的地方，專註地追求著他的光芒。

唐峰覺得他這樣很好。如果有可能，他選擇這條道路走會走的更好。

電影這邊拍攝的也很順利，唐峰跟著穆秋雲把一套二十四式太極拳學完時，電影也拍到了尾聲。唐峰和小多合作畫了一幅畫，這幅畫獲得了大獎。他完成了對小多的承諾。他的妻子也回來了，三個人重新過上了幸福的生活。

電影要等春節檔上映，過年全家一起去電影院，應該會選擇這部兒童片。

瀚海國際的宣傳團還是挺厲害的，還沒上映就把唐峰的演技狠狠吹了一通，幾乎要把他從出道以來就演壞人的反派形象洗白了。

李雙月趁熱打鐵，又給他接了個真人秀，節目名叫《我們的日常》。這回不在野外生存了，改在都市生存，為期一周。去的都是明星，開局只給一點錢，讓人想辦法在陌生的城市裏活下去。

唐峰問林河去不去。李雙月漠然道：“我有別的工作給他，這次你跟白以澤去。”

唐峰知道林河幾次三番得罪了李老板，有被她冷藏的勢頭。他想替林河求情，李雙月道：“我知道你要說什麽。林河不能總是綁定你，你們兩個人早晚是要分開發展的。聽公司的安排，我不會虧待你們的。”

唐峰見李雙月態度堅決，也不好說什麽。他告辭出來，見白以澤過來了。白以澤生的俊美，一笑眼睛彎成兩個月牙，寒暄道：“唐哥，好久不見了，前陣子挺忙的吧？”

唐峰道：“還好。李總叫你？”

白以澤笑道：“對，聽說要上真人秀，咱倆要合作了，還請你多指教。”

唐峰道：“不敢當，是互相幫助。”

白以澤進了辦公室，唐峰心想：“他前陣子剛拍了個偶像劇，吸了一群女友粉，還接了好幾個代言。他如今是李雙月的心頭寶，看來李雙月是要讓他取代林河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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